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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的姑苏,醒的晚了些。天色灰蒙蒙的,晨雾如轻纱般柔柔地笼罩着太湖东南一隅。湖面上,几条乌篷船的狭长身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它们被桐油刷得乌黑发亮的篷顶,像几枚散落在水上的大核桃壳,随着未散尽的睡意,在湖波的轻轻推荡下,不时相互发出“叩”的微响。“有人吗!有活人没?!”开阳嗷地一嗓子,声音在清晨的湖面炸开,几艘乌篷船被惊得随波一晃。其中一艘船的篷帘猛地被掀开,探出一个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脑袋,没好气地骂道:“谁啊?大清早的嚎什么丧!”待他看清岸上站着三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尤其是为首那位,虽衣着素雅,但眉眼俊俏,还带着些许威仪感——老船夫的怒容瞬间变成了恭维的敬意,睡意全无。他忙不迭地钻出船舱:“三位客官,是要搭船?”“有劳船家。”许正微一颔首,声音温和。一身短打的老船夫精瘦干练,裸露的小半截胳膊呈现出经年日晒的紫铜色,闻言手脚利落地解缆撑船。船离岸后,他随口搭话:“这么早,几位要去哪里?”开阳在船舱里大喇喇地伸开腿,接口就道:“老汉知道太湖浮泥滩温——”“——我们正是要去浮泥滩。”许正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橹声“咿呀——咿呀——”,不紧不慢地划破水面的寂静。鹿鱼是第一次乘乌篷船,兴奋地窝在船头,好奇地张望。远山缥缈峰云雾缭绕,近岸大片枯黄的高可没人的芦苇荡随风起伏,发出持续的沙沙轻响。他探头望向水面,太湖泛着浑黄的鳞波,在晨光下微微荡漾。船身散发着水汽、鱼腥与老旧樟木混合的气味。舱内,开阳用两根手指堵着鼻孔,凑到静坐的许正身边,低声问:“修和,方才为何不让我说出温家村?”许正目光掠过浩渺的湖面,轻声开口:“陈夫人那日说没听过浮泥滩和温家村,想来是这地方极不出名,只有长期在太湖讨生活的人才知晓。我昨日去府衙翻过舆图,发现图上也根本没有这个村落的记载。”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推算,这村落要么是被人刻意从图册上抹去,要么,它从来就未被官府登记在册。”开阳被舱内闷热的腥气呛得难受,索性探出半个身子到舱外,深吸了一口湖风,却被水面的湿气呛得连咳几声。他缩回脖子,一边抹着被水汽呛出的眼泪,一边挤到许正身边,“咳可陈氏也说了,浮泥滩就是太湖边常见的淤泥滩,这地方根本不适合耕种,所以官府向来不管,向来是些流民搭窝棚的栖身之所。”几人说话间,湖面有受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惊得鹿鱼一个哆嗦。老船夫见状,呵呵笑了起来,头顶破旧的蓑笠随着船身晃悠一高一低地起伏。他嘴里叼着旱烟袋,时不时“吧嗒”一下,将许正三人当成是游客,如寻常拉家常般随口问道:“三位客官,是头一遭到我们太湖来玩?这太湖好玩的景致多得是!有莫厘峰、缥缈峰,那都是神仙住的地方!要是您几位不嫌远,咱摇到三山岛张张太湖石,那才叫一个奇!您几位怎的偏要去那浮泥滩哩?那地方荒得很,啥也没有哩。”许正从舱内探出身,很自然地倚着船舷,语气温和地接话,仿佛闲谈:“老人家,好手艺。船行得这般稳当,在这湖上怕是行了一辈子吧?”老船夫闻言回过头,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了笑,话里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客官说笑咯,湖上讨生活,混口饭吃罢哩。”许正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打听风土人情:“听老人家说浮泥滩如今这般荒凉了?听说从前,那儿好像有个村子,怎地如今没人了呢?”老船夫“吧嗒”吸了口烟,点头:“是哩,早先是片河滩地,有些逃荒来搭窝棚的。后来那十来户人家算是在那儿扎下了根,慢慢有了点烟火气,开始都管那儿叫温家棚,后来改叫了温家村。”开阳抠抠耳朵,歪着脸顺势问:“那怎么就荒了呢?我还想着去村里逛两圈呢。”老船夫沟壑纵横的脸皱巴了下,那双被湖水浸得沧桑的眼微微眯起,叹着气道:“唉,作孽啊!都没喽!一把天火,邪气得紧,烧得精光光,连根木头桩桩都没剩下哟!”鹿鱼好奇追问:“怎会失火呢?”老船夫缓缓摇头,嘶哑的声音混合着烟味:“哪个晓得哦。只晓得后来官府出了通告,说村里的人通了水匪,遭了天谴,这才引来了天火。”他摇摇头,脸上露出真正的怜悯,“死的死,散的散,后来就没人敢再提这个村子喽,晦气煞了!!”许正目光微凝,顺势问道:“难道一个都没能逃出来?”老船夫又吸了口烟,眯着眼想了片刻,用烟杆下意识地敲了敲船帮,声音压低了些:“听说村东头那个铁匠,命大,当时没在村里,逃过一劫。后来怕是躲到下游那个‘下河村’去了。唉,我也是听人嚼舌头,作不得准的!”说完,他仿佛后悔失言,立刻埋下头,“吧嗒吧嗒”地猛吸起旱烟,不肯再多说了。,!许正望向那片长满荒草的废墟,目光沉静。说话间,小船已靠近一片浅滩。老船夫伸手指向前方水浅泥泞的区域:“客官,那就是浮泥滩了。”他啧啧两声,“如今全长满荒草,早没人烟喽。您几位上去可千万留神,脚下都是软泥,当心陷了哈。”许正微微颔首,冲开阳递了个眼色。开阳会意,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约二两的碎银子,随手抛给船夫,咧嘴笑道:“老汉,划得稳当,赏你的酒钱!”老船夫手忙脚乱地接住,指尖一捻便知是足色的好银,够他辛劳一两个月的进项,顿时喜得眉开眼笑,连连躬身:“多谢客官!多谢客官赏!”眼见乌篷船远去,几人互相搀扶,踏上浮泥滩。眼前景象令人心头发沉。昔日的滩涂大半已重新没入湖中,近岸处只剩一片洼地,淤泥上覆着涸痕与水渍,枯芦苇在风中瑟瑟作响。稍高处,一片被烈火焚烧过的荒丘,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布满黑褐色残迹。十数年风雨侵蚀,穿行在残垣断壁间的风呜咽着,早已将惨烈抹去,只留下无言的苍茫。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的腥气与植物腐烂的闷浊。目光所及,昔日村落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只有从焦土中支棱出的、被烟火熏得黢黑的土坯墙基,如同朽骨;几根粗大的房梁碳化后斜插其间,形销骨立。焦土碎瓦之间,野草长得比人还高。许正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捻开,里面混杂着漆黑的炭粒和过于规整的碎渣。他蹙紧眉头:“不对劲。”开阳闻声,抽出腰刀,小心翼翼地刮开表层浮土。“铿!”刀尖碰到硬物。他小心抠出一块被高温熔融后、又与泥土烧结在一起的琉璃状物质,“修和,你看这是何物?”“往下挖。”许正言罢,寻了个破陶碗,与他一同小心清理浮土。片刻后,一个规制清晰的方形池壁逐渐显露——乃是用大块青石粗略垒砌,内部糊着厚厚的防火泥,虽已坍塌大半,形制犹存。许正伸手探入池底淤泥,指尖传来一阵异常冰凉湿润的触感。“是淬火池”许正目光一凛,“村落被焚十数年,水源早绝,此地底泥却仍能保此湿润。当年建造此池,必是深挖至水脉,以求淬火时水温恒定。”他起身,指向池畔一片被清理出的、由厚实石板铺就的平台,平台一角残存的半截铁架赫然在目。““看这布局,”许正沉声道,“淬火之后,需立刻回火定形。两池相邻,规制严谨,这完全是军中匠作营‘淬火-回火’相邻的格局。”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扫过这片焦黑的废墟,“这绝非普通乡村铁匠的格局。这分明是精通军械制造的大匠,才会严守的‘物勒工名’规矩与工艺标准!”开阳的刀尖在碎石中探了探,忽然“铿”的一声,挑出个硬物。那是一枚锈迹斑斑、却仍能看出三棱破甲锋芒的箭镞,以及半块被踩踏变形的马蹄铁。许正拈起箭镞,指腹摩挲着其冰冷的血槽,目光一凛。军弩箭镞,制式蹄铁这绝非寻常水匪能有之物。开阳刀尖又挑出个硬物:“修和,有块牌子。”许正接过,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已被岁月腐蚀的榆木牌。他小心翼翼地擦去厚厚的油污,借光细看——木牌一面阴刻着一条在波涛中奋跃的鲤鱼,与那铁锁上的图案别无二致!另一面,字迹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残存的几字:“军·浙兵仗局·匠欧”开头的关键字已完全蚀去。最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迹:“宣和四十三年造”许正的目光在木牌上停留——这是匠籍牌!他抬眼望向远处稀稀落落的村落,眸中精光一闪:“方才那老船夫是不是说,铁匠搬去了下河村?”他将木牌紧紧攥入掌心,直起身子,“看来,咱们找对地方了。”:()暖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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