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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苍北的树全都绿了,又是层山叠嶂绿野千峰的样子。春风里渐渐掺入了潮湿的水汽。经常在苍北住的人知道,这是要下春雨了。春雨贵如油,淅淅沥沥者有,哗哗啦啦者有。唯一的缺憾是春雨没有预兆,上学时晴空万里,放学时雷电交加。不少家长都来接孩子,在校门口汇聚成一片一片的伞。好在雨和冬天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个把小时,有耐心的学生就可以顶着绒绒的夜雨漫步回家。
此刻的雨像白练一样。白河景靠着教学楼门口的柱子,掏出手机,大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的脸,来来往往的同学都对他投以羡慕的目光。
流量很贵,而且上网不快,白河景无聊地翻着人人网。校园里渐渐静下来,唯有夜雨冲刷花砖路,形成一片似有似无的白噪音。
身后有人在迟疑地接近,白河景敏锐地转身,是陈锐。暗淡的雨光闪烁在他眼睛里。他看上去憔悴而悲伤。白河景舔了舔突然干涸的嘴唇,问:“哥,你怎么了?”
陈锐满是委屈地低下头,缓缓卷起校服袖子,袖子下什么都没穿。三月底,春寒未净,校服下面连一件长袖都没有。露出的手臂上一片黑红,仿佛腐烂。白河景猝不及防,吓得心脏乓乓地跳,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腐烂的皮肉,是涂抹的碘酒。他惊疑不定地问:“怎么了?”
陈锐放下袖子,迟缓地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白河景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你之前说要收留我,是真的吗?」
白河景从来没说「收留」,他说的是「我养你啊」。但现在似乎不是一个纠正措辞的好时候。他点点头。陈锐嘴角牵动。露出一个小小的、凄凉又感激的微笑,掏出便笺纸,四顾,蹲在教学楼门口的花坛边上,白河景也跟着蹲在他身边,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我闯祸了。早上给弹珠烧开水洗澡,不小心烫到了他。我不是故意的,弹珠哇哇大哭,朱春月很生气,端起开水泼到我手上。我爸没在家,不能去医院。楼下的邻居给了我碘酒。想到回家,我很害怕。明天就是我生日了,我能去投奔你吗。」
“能。”白河景不由自主地说,“为什么不能。等一下,朱春月为什么叫你给弹珠烧开水洗澡。她自己呢?”
陈锐有些难堪地笑了笑,踌躇地写了一个字「她——」
白河景等着,但陈锐不再写了,就算手臂被继母烫伤,他也不愿意对白河景说她的坏话。一阵风,裹着雨,横着吹过来,陈锐瑟瑟发抖。白河景急忙挡在他面前,但他毕竟不是雨伞,不可能保护得那么周全。
“哥,我送你去医院。”
他想帮陈锐拉下校服袖子,但手臂上的烫伤看着十分凶险。白河景尖着手指,试了两次,均告放弃。他让陈锐在门口等着,他顶着书包,跑到校门口去打车,很快拦下一辆出租车,又跑回来叫陈锐。白河景坐在前排和司机说话,陈锐坐在后排。白河景回头看了他几次,不知为何,陈锐的神色很古怪,也不愿意接触他的目光。
两人在医院门诊部下了车,白河景虽然没来过医院,但他跑前跑后,性格热情,容貌俊朗,带来的病人陈锐更是小王子般苍白华贵。导诊的护士亲自把他们送到电梯,叮嘱他们要去的楼层。晚上的电梯里没有其他的病人,电梯里的灯是黄绿色,从头顶落下,将陈锐眼底的阴影照得更加深刻。白河景想缓和气氛,开一句关于太平间的玩笑,陈锐忽然拉了拉他衣角,递给他一张纸条。
「对不起」
白河景疑惑:“怎么了?”
陈锐垂着眼睛,没有进一步回答。这种黄绿色的头顶光阴森森的,能将帅哥瞬间变成帅鬼。白河景打个寒噤,正不知说什么好,电梯到了。他拉着陈锐找到烧伤科。
医生看了陈锐的手臂,问了一些情况,陈锐一一写纸条回答。医生很震撼地看看纸条,又看看陈锐,好像第一次看到写纸条回答问题的病人。白河景讨厌别人像看动物一样看陈锐,补充:“他不会说话的。”
医生点点头,没有过多评价,说陈锐的烫伤不严重,回去坚持涂药膏就好;又叮嘱陈锐需要注意的事项。白河景认真听着,甚至在陈锐的纸条背面记了笔记。医生再次震撼地注视着勤奋记录的白河景,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问:“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他……他是我哥。我表哥。”白河景认真地说。
陈锐从浓密的睫毛下瞟了他一眼。白河景朝他鼓励地微笑着。却没换来陈锐的笑容。白河景拿了医生的处方,写过一生,到药物窗口缴费领药。陈锐站在一边,看白河景从钱包里掏钱,朝窗口里的护士灿烂微笑,一手交钱,一手接过药膏,递过来,犹豫着没有伸手。白河景用药膏敲敲大理石台面,困惑地问:“怎么了?”
陈锐摇摇头,更是心事重重。两人走出医院,雨已经停了,被夜雨洗涤过的空气有着透彻心扉的清冷。医院东门处一排出租车等着接人。白河景朝出租车一指,说:“走啊,哥。”
陈锐跟着他上车,这次两人都坐在后排,白河景伸头到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的缝隙,向司机说了目的地。出租车告诉他雨后路滑,不上山,白河景表示同意。车子驶过妈妈是霓虹灯的街道,碾碎无数水中的灯影,向四层小楼奔去。陈锐坐在他旁边,大腿紧贴着白河景的大腿,身上还带着雨后的丝丝甜意。白河景伸手捻一下他校服,担心地说:“哥,回去你小心点洗个澡,别感冒了。”
陈锐点头,鼓捣着去口袋里摸便笺本。白河景说:“有什么话,下车再说吧,在车上写字容易晕车。”陈锐又点头,将手抽了出来。
白河景眼睛看着窗外,手悄悄伸下去,勾住陈锐的手。陈锐没有缩手,也没有回握,他的手指又是冰冷的,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饥饿,但他的身体却渐渐热起来。
终于回到四层小楼,和陈锐一前一后走进客厅,仿佛新婚夫妇从蜜月机场回家。陈锐站在门口,陌生地打量着。客厅自他离开后毫无变化,这一点反而让他意外。白河景先去烧洗澡用的热水,又去烧驱寒煮汤的开水,等他忙了一圈,离开厨房,看到陈锐还在客厅站着,在莫名其妙的同时又忍不住笑。“哥。你怎么了。这不是你自己家吗?”
陈锐低着头,递给他一张便笺纸,大概是他趁白河景烧水时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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