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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破穴府寿终归天29（第1页）

常四走到来水边，极目四顾，心里惘然若失，纷乱如麻。不知道自己做对还是做错了。转过身来，看着西边密林缝隙里漏出来的阑珊夕照，照在坟茔新长出来的绿草上，光影摇曳，一阵风来，吹落了树叶上积着的一滴雨水，把一只飞虫，砸落到树上的一张蛛网上，那蜘蛛闻警而动，三两口就把虫子吃了个罄尽，搓着脚爪，又顺着蛛丝坠了下去。就在它将要匿到草丛里时，一只蛙突然跳了出来，一口把蜘蛛吞进了腹中，呱地一声又跳走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常四忽然觉得被人揭开了天灵盖，兜头倒进了一盆雪水。不由泥呆呆愣在了那里。

常四就这样在水边站了足有半个时辰，心内自省自度，翻覆不已：常四啊常四，如此责人，你何其无明啊。若是心知即能力行，那已然是圣人了。说到底谁都只能站在自己的地位上说话。真正的推己及人，又谈何容易？真要做得到，便满世界都是圣贤了。你捕食这荡里的鱼虾，单为果腹，还是为了满足自家的口腹之欲呢？到底也难说得清楚。若说只为果腹，蔬米亦可充饥，何必一定要杀生害命呢？

常四啊常四，你曾两次寄宿于蓝府，那客房的陈设和仆佣们伺候人的规矩，都是你生平所未见，扪心自问，那样的享受和排场，若是你耽溺其中久了，怕也会不能自拔吧？

常四啊常四，你方才说老仙对那些船主心无愧悔，可你对那些被你网捕叉刺，油烹水煮的鱼虾呢，平心论之，它们也俱是生灵啊。若说它们身为下贱，无知无识，便活该遭捕被食，那于老仙而言，那些船主何尝不是鱼虾一般？老仙只沉船取财，并不坏他们性命，你哪来的资格斥责老仙呢？就比如眼前这蜘蛛，吃了虫子，自家又被蛙儿吃掉，蜘蛛要是去喊冤时候，那虫子又何辜呢？

常四啊常四，说到底，举凡生灵，并无善恶自性，俱为天性所驱罢了，天性何来呢？大概为造物者所赋吧。想你幼时无以为戏，曾水灌蚁穴，看群蚁惊惧奔走，以此为乐。造物者隐于无垠翰宇之中，俯瞰三千世界，攘往熙来，众生碌碌，巧者劳而智者忧，肯定比你幼时戏蚁得趣得多吧？戏词上说，耕牛无宿料，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可见世上并不是没有明白了悟的人——饶是如此，谁又能逃得脱这兜天的网罗呢？既然注定逃不脱，你扮好自己就罢了，又何必在此自苦呢？

想通了这一节，常四不再痴立，跳上船来，点起竹篙，来至水荡中央。静定生慧，心头纷乱既息，五内便也复转澄明，一时只觉无疑无惧，无嗔无怒，无悔无求，周身百脉无上清凉——这时残霞夕照，春水方生，千顷澄碧，极目无垠，常四独立孤舟，真好像这天地之间，便只有他一个人一般。

…………

金飞玉走，居诸不息，高岸深谷，朝迁市变，四百年间，神器数易，经四九鼎革，国朝乃立。太祖武皇，奉马恩列斯为宗，厉行唯物无神。一时，赤县神州万里之境，举凡牛鬼龙蛇，妖灵精怪，或遁或走，或潜匿人间。

此时，庙湾早已辟为县治，改称阜宁。国朝九年，省府组织民力，联通旧有水道，沿海开辟了一条长八百余里的通榆河，此水南起长江北岸之南通，穿庙湾而过，北达赣榆，纵贯南北，引洪通航，卓有大利于民。转眼卅载又过，及至西历一九九一，国朝四十二年，许多河段已淤塞不堪用，沿河诸县合议疏浚，申告于有司，旋即获准，着按三级航道之标准建设，务期千吨之船四季可航，故枯水时河面亦不得少于十五丈，因此，此番整治，不仅要疏浚淤塞，亦要拓宽引直，按有司之筹划，全域竣工，当以十年为期，工量颇巨。是年六月，省府派遣专门人员，指导先期勘探，负责庙湾段的系一五人小组。这一日，民夫来报，在庙湾城东北二十余里，与邻县交界处，洋洼子、坟营头一段钻土勘探时，进度遇阻，钻头入地二丈许即断折，先疑为岩石，更换合金钻头后亦如故。细瞧之下，钻杆上竟似有齿痕爪印！又灌水入探洞，三日不能满，甚为怪异，祈予派员指导。组长接报，亦颇感惊奇，立派干员常铭仪赶赴现场。

常铭仪年二十有五，正是本县马家荡的才俊少年，曾负笈帝京四载，修习地质工程专业，去年方本科毕业，现供职于省府水利厅。此番桑梓治水兴利，自然义不容辞，回乡报效。

常铭仪来至当场，熟观细瞧，反复查勘，判定地下有一极大的洞穴，但具体深阔几何，是否影响将来河道施工，不能判断。权衡之下，命民夫以探孔为圆心，挖一直径尺半的井。不过半日井已成，常铭仪取一长缆，每隔一丈，结以一枚响铃，又让人备了强光电筒两只，束缚牢固后，命民夫缒人入洞亲勘。

不料，刚缒下去不过两丈许，上面的人就觉手上一轻，隐约听得一声惊呼，显是绳缆已断。再伏在井口向下呼喊，已然无应，勘探队长旋即找来利刃一柄，猎枪一杆，准备停当后，又开出了五百元的赏格，又缒下去一个胆大的民夫，哪料还是下到两丈多深时，又手上一轻，旋即地下隐约传来一声惨叫，众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片刻后，有个民夫大喊：不得了！怕不是有条大蟒蛇在里面做窝吧？！众人闻言也纷纷附和。勘探队长，哦呀一声大叫，团团乱转，几乎要哭出声来。若是不救，对民夫家里如何交代？若要去救，这时哪个还敢再下去？正没个主意时，常铭仪开口道：哪来什么大蟒蛇，把我缒下去！

众人正愣神的工夫，常铭仪已经拿了一根木桩，找来一件破旧的工服外套，绑缚在木桩上，又浸满了汽油，做得了一个火把。常铭仪，点燃火把，往洞口上方一探，见并无异状，皱眉道：并不是可燃的沼气，那么要么是缺氧，要么是有毒气体。于是又将手帕拿水湿透了，攥在右手里预备着，把火把绑定在左手，防止误落，跟众人交代，慢慢放绳，如果看到火把灭了，就立刻把我拉起来，听到我摇铃就继续放绳。等把常铭仪缒到将近两丈深时，地上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见火把未灭，又听铃响，就又放了尺许，如是者三，正在众人暗自庆幸时，手上又是一轻，绳又断了。这次，连一声喊嚷都没传上来。那拽绳的三个人，脸色煞白，浑身筛糠，顾不得把断绳拽上来，就呼啦一下躲到后面去了，仿佛精怪随时会从洞里钻出来一样。

施工队长老刘见了，一拍大腿，屁滚尿流地往村部方向跑过去，要去借电话报告县府。一边跑一边喊：没得命！我的亲妈呀！三条人命啊，还有个省里来的大学生，卖了我也赔不起啊！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似傻如狂。

此时地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常铭仪刚下到洞顶时，火把未灭，轻轻移开口鼻上的湿手帕，嗅了一嗅，也未觉有异味。刚松了一口气，用嘴咬住手帕，腾出手来，要取出背后的手电筒四下细看。就在这时，眼前一黑，自己就重重地摔了下去，刚落到穴底，还没来得喊疼，抬头一看，三魂七魄，唬得只剩下了一魂一魄，只见先前的两名民夫早已死去，两具尸骸相与枕藉在一处，脖颈上鲜血淋漓。他们尸体旁，竟然蹲着一只身量足有八尺长的怪物，其状与家猫无异，只两耳尖尖，犬齿奇长，下颔处两边各长着三条鳃口，正一张一翕喘着粗气。常铭仪勉强支起身子，只觉五脏六腑仿佛错位了一般，心也快要跳到了嗓子眼。所幸火把绑在了手上，并没有熄灭，举着火把一照，发现这洞足有三四丈高，头顶那个尺半的探洞，远远望去已只如一个碟子那般大小了，再往里看，极为深阔，雾影朦胧，看不清楚。

这时，那猫怪已经走到了他的近前。常铭仪强压惧意，举起火把挡在胸前，摆出一副格挡的架势来。那猫怪在地上按了按爪子，一跃而起，他自知无幸，一边挥起火把，一边声嘶力竭喊道：想不到我常铭仪要死在这兽穴里！不想那猫怪却突然退了回去，一边扭头望着他，一边回头朝着暗影里喵了一声。

常铭仪正自诧异时，那暗影里竟传出一个人声：怎么？海猞，是你认识的人？

那猫怪，又转过头去喵了一声。

我以戴罪之身，数百年幽居此穴，食膻啖腥，与鱼鳖为伍，聊度残生。实在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故人，是哪一位啊？——随着这沙哑的声音，从暗影里走出了一位一袭蓝袍，白发曳地的老妇人。她缓缓走到常铭仪的近前，忽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常铭仪的脸，看了好一会，终于喃喃地叫了一声：四哥，是你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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