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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艾德里安也在他身上闻到了那股模仿失败的香味,只是和亚历山卓失败的配方不同。
这一伙人暗地里互相瞧不起——和普通男性一样,他们的以貌取人有着与生育来的残酷(当然女性也如此,只是大多表达更为温和):谁的鼻子是塌的,谁的眼睛是吊的,谁的体毛太多了(或太少了),一点也不性感……
艾德里安总算是明白那句“我们和他们一样是普普通通的人”了:他们渴望理解却拒绝沟通,宁愿把自己关在“受歧视者”的弱者牢笼里,每日念些痴情且悲伤的诗句的同时私生活混乱惊人;他们反对歧视声称要伸张正义,然而与此同时理所当然地歧视着女性、穷人、犹太人、缺陷者……他们也盲目跟风,观望他人的态度以形成“主见”,附庸风雅和权威。艾德里安想,无外乎要主流社会的人理解他们这样难。
但艾德里安也看到,托马虽然尖酸刻薄但不会拒绝他人让他帮忙的请求,亚历山卓决不允许自己人受欺负……杜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所以我才不想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们年纪小,市井气十足。”可是艾德里安也在杜兰身上见到了亚历山卓等人相似的弱点,只是像传得更远的声音一样更加微弱而已(艾德里安想,在自己身上一定也是如此)。
“所以我没法回家。我无脸去让父母谅解。我不能对他们说:‘你们应该给我平等和自由。’”艾德里安说这句话时,纳夫塔利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前额的头发和睫毛卷曲成一个弧度。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虽然我们认识一个人,和他们面对面说着话,然而我们根本不了解他。如果卡尔不告诉我画友会上的事,如果我没看到报纸上那些关于绘画的论战,如果我也没有在墓地遇到纳夫塔利,和在酒馆听到他的过往,我可能还以为他只是在我家给我母亲画肖像的那个犹太画家而已——严肃、冰冷、一丝不苟、缺乏激情。
那些发生在我和他交集之外的、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都在促使着他的形成和改变。依据我春天下的订单,十月中旬,他来到我家替我过生日的母亲完成了她的肖像。
“纳夫塔利先生,您的画比以前更美了。”我作为一个门外汉说了一些自己的拙见。
“是吗?”纳夫塔利浓密的大胡子下盖住的厚嘴唇显出一丝笑意。
“您的色彩比以前更鲜亮了,但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
他一边给我讲解我听不懂的关于色彩的主客观问题,一边擦擦脸上的汗,米色(我猜它本来是白色但已毁色了)打褶的薄衬衫打湿了贴在身上。我很羡慕他的身材,但食欲和懒惰注定我这一生与好身材无缘。
“但您画里的这种色彩显然比我身上真实的颜色更好看。”我指着画上的衣服。
纳夫塔利黑色的眼睛陷入了思索,他说作画就像统治一个国家,如果滥用权力让人可以获得许多个人的快乐,但“人的想象原本就来自自然且极为有限。很难说想象是否真的可以使现实的东西更美——您的这件外套本身的色彩有着它自己的效用与历史,但它放在画面上确实有点暗淡了。”
我只能用门外汉特有的莽撞安慰他说:“但造物主确实给了我们想象。”然后满意地验收了画作。
作者有话要说:
☆、在文森
纳夫塔利有个预感。
虽然在文森的两人总在开着调色板、颜料、未清洗的画笔的花地里漫步,在铁钉和木棍的地荆旁打盹,在秋天的比利牛斯山般五彩缤纷的画的丛林中嬉戏。
有时,艾德里安陪着纳夫塔利读一些法语的名著,他自己也学着说连珠炮般的意大利语。不过常学到一半他就忍俊不禁,还对纳夫塔利说:“我不知道舌头该往哪里放。”
有时,纳夫塔利会故意让艾德里安去拿高到他根本拿不到的柜子里的工具,这样他就能欣赏艾德里安衬衫上肩胛骨下那片米色的阴影,和因为跳起而散乱的头发。
但有时,纳夫塔利半夜醒来却发现艾德里安不见了踪影。他那时悄悄走下台阶,看到月光穿过树林洒在画室斜挂的纱布和满地画笔上。
艾德里安一个人坐在纳夫塔利未完工的画前,就在那个缺了角的茶几边。他用手指的关节摩挲着嘴唇。月光为他的毛发铺上一层晶莹的淡蓝。
还有一次,有时纳夫塔利进城卖画,艾德里安就一人在小屋里画画。他画了他们的小屋,红色的烟囱被涂成了灰色。
艾德里安笑着摩挲着画纸的边缘向纳夫塔利解释说:“我想起以前小时候我们在塞纳河边的房子了——就是打仗之前——妈妈那会儿总爱向昂立夫人请教如何保养皮肤。有天吃饭时我不小心打翻了水杯,父亲瞪着眼睛大声对我说:‘你怎么这么笨!’母亲也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回事!’我跑回房间躲起来哭了,母亲发现了,大吃一惊说:‘我从没想到你是这么小气的孩子!怎么,很委屈吗?你好好想想你错在哪儿!’见我哭得更厉害了,父亲就怒斥我说:‘简直莫名其妙!’到后来,克莱蒙和穆勒先生(他是我小时候的家庭教师)也都认为我是个大笨蛋。
“想到穆勒先生,我又想起打仗时我们逃走那天了。那天我醒来,整个二楼一个人都没有,我走到客厅,看到穆勒先生背对着和谁说我们要赶紧走。他穿着深蓝色的西服……虽然我不喜欢他这个人,但我很喜欢他的手,关节很漂亮。那天他带着我上了马车,我回头看着我们的屋子,到后来,我只看得见烟囱了。我想着这件事,稀里糊涂就上错了色。”
艾德里安的身体越发糟糕起来。往日在家时,早就有医生每日嘱咐他的吃穿用度了,但在文森,他还不肯接受纳夫塔利的钱去医院看病开药。(夏天还在杜兰家时,艾德里安让纳夫塔利陪自己去看病也是用的自己的积蓄)
有天夜里,他发起了高烧,紧紧蜷缩在床角。纳夫塔利在他耳边不断地说:“艾德里安,你好点了吗?你需要暖壶吗?我去给你拿毛巾。好些了吗?你在说什么?艾德里安,这是你的药。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手抓着被子,痛苦地说道:“纳夫塔利,求求你别说话了!我的头很痛……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别说话就行了。纳夫塔利,别说了!闭嘴好吗!算我求你!”
纳夫塔利只好静静坐在一旁。他看到艾德里安的手突然惊恐地缩回,仿佛床单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冰凉蠕动的小虫。他看到艾德里安死死盯着房梁,就好像那儿长着一只死人的手。艾德里安还时而在痛苦的呻吟中拼命塞住耳朵,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有谁在敲着阁楼的窗户。
最后,纳夫塔利感到有一群小虫钻入了自己的耳鼻里。四周安静下来。艾德里安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在痛苦中睡去了。
那天早晨,纳夫塔利轻手轻脚上了阁楼。艾德里安早已醒来,却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金色的朝阳为屋里铺上一层薄纱,纳夫塔利恍惚间在艾德里安脸上看到了类似于西蒙那种冷漠的、淡蓝色的神情,而又仿佛露水倒映的幻影,瞬间消散了。他呆站了一会儿才坐到艾德里安身边。
“抱歉,纳夫塔利,昨晚……”艾德里安说。
“没事。”纳夫塔利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有个噩梦,让我心情很不好。”
“你梦到了什么?”
“我有梦见你。”艾德里安笑着说,“我梦见你在画画,嘴里叼着笔就像你往常一样。头发上还弄上了一块颜料,因为风很大,你拿手去挡头发。”
他的上眼睑因视线的移动而变成了一条虚线。他自然而然地靠在纳夫塔利肩上,却仿佛一个漂亮的傀儡,无法为那些话语配上应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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