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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缘无故的关爱来得太突然了,让苏菲一下子无法反应,但她很快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想法,并开始警觉起来。像提防一只潜伏的塔兰图拉毒蜘蛛从地窖中出现一样,她提防着威尔曼恩的突然袭击(她现在明白了她想干什么)。“那布没把你的下面磨痛吗?”她听见威尔曼恩在问,声音有些发抖,比她的眼神有更多的暗示,甚至比她说的那句话更让她警惕:“我打赌你自己也不知道。”
“是的……”苏菲惶恐不安地说,“是的,我不知道!”
“过来。”她小声说,把她拉到一个壁龛前。这地方正好隐在一架普利叶尔牌钢琴后面的黑暗里。“来,试穿一条看看。”苏菲无法抗拒地跟了过去,感觉到威尔曼恩的手指在她的囚服边上摸索着。“我早就对你感兴趣了。我听见过你对司令官讲话。你的德语说得棒极了,就像德国人一样。司令官说你是波兰人,可我不信。哈!你太美了,根本不像波兰人。”她一边连珠炮似地说着那热得烫人的话,一边把苏菲拉进壁凹处的阴影里。“这里所有的波兰女人都相貌丑陋,身材扁平,真是蠢猪,废物。可你不同——你一定是瑞典人,是吧?有瑞典血统?你看起来更像瑞典人。我听说许多波兰北方人有瑞典血统。好了,我们现在呆的地方没人能看见,可以来试穿这些内裤了。这样你的屁股就可以保养得白白嫩嫩的了。”
直到这时,苏菲还怀着无望的希望。她对自己说,那女人的示爱可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但现在,这么近,她露出了贪婪好色的样子:开始是呼吸加快,然后像发疹似的满脸涨得通红,一半像战神的奴婢,一半像街头妓女——她的企图暴露无遗。那些丝绸内裤不过是愚蠢的诱饵。苏菲在一阵奇怪的愉悦中突然想到,在这间秩序井然得有些病态的宅子里,这可怜的女人只能匆忙地交欢,也就是说,在孩子们吃完早饭去教会学校后和固定工作前的宝贵的几分钟里,在这架巨大的钢琴后面的壁龛里干这种勾当,然后直到每天的最后一分钟结束之前都被工作挤得满满的,于是这可怜的女人只能如此,在党卫队严密的屋檐下不顾一切地品尝几口禁果。“快点,快点,我的甜心!”威尔曼恩低声说着,比刚才更急不可待了。“把裙子拉高一点,亲爱的……不,再高一点!”
那女妖魔猛扑向前,苏菲觉得自己卷入一团粉红色法兰绒的包围中,笼罩在那粗糙的面颊,棕红色的头发和一股刺鼻的法国香水味里。那女管家疯狂地动作着。她忙不迭地把她那贪婪的硬梆梆的舌头在苏菲的耳边转了一圈,急不可耐地摸她的乳房,粗暴地抚弄她的臀部,然后突然一下子缩回去,好像要痛苦地中断那那强烈的性欲似的,接着又十分认真地重新开始。她猛地跪倒在地,用胳膊使劲抱住苏菲的屁股,挤揉着。“瑞典小猫咪,美人儿。”她咕哝着,“啊,再……再高点!”这时,苏菲决定不再抵抗。她明白自己不能动弹,也知道在任何情况下她都像一只伤残的飞蛾一样无助——她任由自己的大腿被分开,那粗暴的畜牲的舌头探进去。她处于一种下意识的反抗状态:那里干干的,像沙漠一样没有一点液体。她用脚后跟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双手无力地搭在腰上,只觉得那女人疯狂地乱摸乱抓,一头火一样的红头在她下面像一朵巨大的罂粟花起伏着。这时,从房间另一头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门被打开了,接着是霍斯的叫声:“威尔曼恩,你在哪儿?霍斯夫人要你去她的卧室!”
司令官本该在阁楼的,这次刚好有一会儿没按作息时间行事。这个意外带给威尔曼恩的恐惧一下子传到苏菲身上。威尔曼恩郝把她的双腿使劲一抱,她以为她俩会同时倒下去的。那贪婪的舌头和头一下子僵住了,然后迅速滑开。有好一会儿,她那惊吓过度的敬慕者呆在那儿一动不动,麻木了似的,脸被吓得僵住了一块冰,接着才放松下来,松了口气。霍斯又叫了一声,停了停,很快便离开了,踏着楼梯回到了那间小屋。女管家从她身边滑开,像一个破皮娃娃似的一下子瘫在黑影中。
直到后来,苏菲走上通往阁楼的楼梯时,才开始对这次袭击产生反应。她觉得双腿轻飘飘的,浑身软弱无力。她只好坐了下来。她不是因为这次袭击而心烦意乱——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几个月前她刚到这儿时,便被一名女看守强奸过;也不是因为霍斯上楼后,威尔曼恩因没被发现的疯狂尖叫而产生的反应。(“你千万别让司令官知道,”她说,可怜巴巴地求了她好几次,离开房间时又吓唬她说:“他会杀了我俩的!”)有一会儿,苏菲觉得,她的妥协在女管家面前赢得了一点点优越感。除非……除非(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却让她一下子坐在楼梯上浑身发抖)这个在这栋房子里有许多权利的伪造文件的家伙因刚才那次受挫的性交而恼羞成怒,把爱转变为复仇,跑到司令官面前胡编乱造告她一状(比如说别人勾引了苏菲),便足以毁掉苏菲苦心营造的遥遥欲坠的未来。她知道,霍斯非常憎恶同性恋,如果这个丑闻传开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感到恐惧有如一根尖针直刺心脏。
她坐在楼梯上,手用力抱着头,腰朝前弯着,满脑子乱糟糟的。她心神不定,几乎难以忍受。在与威尔曼恩干了这些之后,情况会好一些还是更糟?她不知道。集中营的号又吹响了,尖利悦耳,B调,总让她想起令人伤感的坦豪瑟里的B小调和弦。号声划破早晨的宁静,标志着清晨八点的到来。她从没迟到过,但看来今天要晚到了。一想到她的迟到和霍斯的等待——他总是用秒来计算耗费在每一件事情上的时间——她就怕得要命。她站起身来,继续往楼上走去,觉得头昏脑胀,浑身虚弱。就这么一小会儿,如此多的想法向她袭来,哪些多的问题需要她清理,还有如此多的恐惧和担心。她知道,如果不能控制自己,努力保持镇定的话,她便可能像钢丝绳上的木偶一样摔下去,接着被主人抛弃,跌入永不复载的地狱之中。耻骨处一阵酸痛,她不由得又想起女管家那个肆意蹂躏她的火红的脑袋。
她摇摇晃晃地爬上通往小屋的最后一段楼梯。平台上,那扇向西的窗户半开着,外面那幅景色恰好映入眼帘:田野一直延绵到那片忧郁的白杨树林,树后是数不清的棚车,一排排地停在那儿,车身上满是西伯利亚和匈牙利平原的尘土。就在刚才,她与威尔曼恩相遇时,棚车的门正被拉开,从希腊来的犯人们又站满了月台。尽管苏菲很快移开了视线,但仍然看见了一付死寂的病态画面。白杨树和党卫队卫兵构成了大部分画面,她看不清那些希腊犹太人的脸,也看不清他们穿的衣服。她看见的多半是灰色。但月台上确实有不同颜色不时闪现:红色、绿色和蓝色,充满地中海的明亮色调。对那地方的渴望深深地刺痛了苏菲。除了从书上,她只在幻想中见过那片土地。她突然想起一首儿歌,是在修道院里学会的——瘦骨嶙峋的芭芭拉嬷嬷用可笑的带斯拉夫口音的法语唱道:
啊,多么美丽的希腊群岛!
啊,大海沉浸在无花果的林荫
蓝天下燕子啾啾,
欢腾在橄榄树下!
她以为自己早已熟悉了焚烧死尸的焦臭味,至少已习惯了,但今天第一次,那难以忍受的气味直扑她的鼻孔,如此猛烈地使她感受到它,以至于她的双眼直盯着远处月台上的人群,想最后看一眼那集市般的场景。可那人群却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她满脸恐惧与恶心,不自觉地把手捂在嘴上。
……大海沉浸在无花果的林荫……
几乎在同时,她明白布罗尼克的无花果从何而来。这些刚沉入胃囊的无花果马上翻腾起来,直往上涌,全部从喉咙冒了出来,吐在脚下的地板上。她哼了一声,头靠在墙壁上。她靠在窗户干呕了好一阵子,然后抬起虚弱的双腿绕过那堆污物,扑倒在地上,痛苦地扭作一团。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和失落感搅得她撕心裂肺。以前,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至今难忘苏菲告诉我的这件事:她发现自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哦,上帝,救救我!”她大声叫着,“我不知道我是谁?”她在那儿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像掉进北冰洋似的浑身颤抖着。
她的精神完全崩溃。几步开外的圆脸爱米的卧室里传来布谷鸟钟的鸟鸣声。它至少晚了五分钟——苏菲伤心而绕有兴致地发现了这一点,心里是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她慢慢站起身,开始爬最后一段楼梯,走进一个低矮的门廊,看着那堵墙上戈培尔和希姆莱的画像。再往前便是小屋的门了。门半开着,门楣上刻着一句神圣的格言:“我的忠诚便是光荣”。在它的后面,霍斯正坐在那儿,坐在他的主人和救星的画像下面,坐在那间他独自出入,纤尘不染,粉刷得洁白无瑕的隐地里等着。苏菲步履蹒跚地走进去,那雪白的墙壁在秋日清晨圣光般的明朗阳光中熠熠发光。
“魔鬼,司令官阁下。”她说。
那天一整天,布罗尼克带来的霍斯将调往柏林的消息一直在苏菲的脑子里萦绕。这意味着如果想实施她的计划就必须赶快行动,于是那天下午她做好了准备,并默默祈求自己能保持镇定。在等待霍斯返回小屋的那段时间,她发觉自己被海顿的《创造》所激起的情感已慢慢平复。她突然有了勇气,因为司令官身上发生的变化鼓舞了她。他轻松的举止,笨拙而真心的谈话欲望,接着还有他们并肩看那匹阿拉伯种马时他的手在她肩上的触摸(或许她对此多心了?):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密不可破的冷酷面具即将开裂的信号。
还有就是他与给希姆莱的有关希腊犹太人状况的那封信。在此之前,她经手的每一封回信都与波兰事务或波兰语有关。那些给柏林的文件通常由那个面无表情的副官斯契夫勒处理,这是他的份内事。他就在楼下,间或到阁楼来,帮着霍斯仔细推敲给党卫军各级人物的重要信件,然后再写出来。现在,她对写给希姆莱的这封信有一种姗姗来迟的好奇心。他让她参与到这样一件敏感的事情之中,难道是暗示……什么?当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至少他已经允许她涉足机密。很少有囚犯——即使享有特权的囚犯也不敢有此奢望。凡此种种,使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能在这一天结束之前与他更接近。她觉得她甚至可能用不着那本小册子(父女俩同此一心)自从离开华沙后,它就一直藏在靴子里。
他从门口进来,没有注意她本来担心会引起注意的那副样子——又红又肿的眼睛。她听见楼下还在放《啤酒桶波尔卡》。他拿着一封信,显然是楼下助手交给他的。司令官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有些秃顶的头上,一条虫似的青筋暴露在太阳穴上。“他们知道必须用德文书写,这些该死的家伙。可他们总是违反规定!这些波兰傻瓜都该下地狱!”他把信递给她,“上面说什么?”
“尊敬的司令官阁下……”她开始念道,迅速地把这封信翻译给他听。这是一封低声下气、谄媚十足的信,是本地一位负责给集中营水泥厂供应碎石的承包商写来的。他说,他的那片矿因严重浸水而塌方,工程进度因此减缓,所以他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提供集中营所需数量的碎石,恳求司令官宽限。“如果尊敬的司令官允许的话(苏菲继续念着),发货时间将改为——”但霍斯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极不耐烦地用很大的动作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咳一边大声叫道:“够了!”他的嘴唇绷得紧紧的,小声咕哝出一句:“他妈的!”接着命令苏菲立刻将那封信翻译一份给党卫军小队长、集中营基建部的头目威茨曼,并随信附上一句:“基建部威茨曼先生:在这个偷懒的家伙屁股下点上一堆火让他动起来。”
正在这时——就在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苏菲看见可怕的头痛以闪电似的惊人速度向霍斯袭来,就像那可恶的奸商的信件是一条通道似的,直奔他头盖骨下迷宫般的神经系统里一个叫周期性偏头痛的地方。他发白的手指颤抖着,按在眉头上徒劳地不停敲打,汗水大颗大颗地冒出来。他痛得呲牙咧嘴。几天前,苏菲曾看见过他发病,但比这次轻微一些;这次仍是周期性的偏头痛,但发作得很厉害。霍斯痛得轻轻地哼了一声。“我的药,”他说,“看在上帝份上,我的药呢?”苏菲迅速走到霍斯帆布床边的椅子前,拿起他放了那儿以备不时之需的麦角胺药。她倒了一小杯水,连同两颗药一起递给司令官。他一口将药咽下,把眼光转向她。他的眼神很古怪,有些疯狂地盯着她,好像这样才能宣泄他的痛苦。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拍打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帆布床上,然后四仰八叉地瘫在那儿,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要我叫医生吗?”苏菲问,“上次我记得他对你说……”
“安静。”他不让她说下去,“我现在什么也受不了。”那声音里带有一丝威胁,几乎是呜咽着说出来的,像一个受伤的木偶娃娃。
上次发作大约是在五六天前,他命令她马上离开阁楼回地下室去,似乎他不想让任何人,甚至任何一个犯人看见他痛苦的模样。而现在,他翻了个身侧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在衬衫下起伏着。因为他没有任何示意,于是她回到桌前继续工作:她开始用那台德文打字机打写给承包商的回信。她对此无甚惊讶,甚至对这个商人的诉苦也不感兴趣(她只是懒懒地想,会不会是这个烦恼使司令官的偏头痛剧烈发作呢?)这诉苦意味着正在比克瑙展开的焚化场建设将暂停一段时间。而如果工程停顿或速度减慢,也就意味着霍斯没有能力协调好与新的焚尸炉、毒气室相关的材料供应、设计、人力等诸多事务;而这工程的完成期限已超过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一直为这件事闷闷不乐,也是她几天来所观察的他的紧张与焦虑情绪的最明显的起因。如果这就是导致他头痛的原因,那么他不能按时使焚化场峻工与他突然被调往柏林是否有某种联系呢?她猜测着。当她正打最后一行字,也正为这些问题而困惑时,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思路,把她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朝他望去,惊讶地发现他正躺在帆布床上打量她。这发现令她既欣喜又有些担心。他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她起身走到他身边。他没有示意她坐下,于是她便一直站在那儿。
“现在好多了。”他低声说,“那麦角胺真神奇。它不仅能止痛,还能缓解恶心感。”
“我很高兴,司令官阁下。”苏菲说,感到自己的双膝在发抖。不知什么原因,她不敢朝下看他的脸,而是把目光投向视线内最明显的最近的一件物品:身披闪光铠甲的元首画像,他那坚定、自信的目光正投向阵亡战士的英灵和不可知的未来。他看起来非常慈祥。突然她想起刚才吐在楼梯上的无花果,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腿越发剧烈地颤抖起来。霍斯很久没有说话。她不敢看他。他仍在默默地打量、评价她吗?“我们有快乐的啤酒桶……”楼下传来喧闹的合唱声,那该死的仿波尔卡舞曲因唱针被卡在唱片的沟纹中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微弱的手风琴和弦。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霍斯终于开口问道。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因为一次围捕,在华沙的一次围捕。那是去年早春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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