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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把他们视为可以消灭的另类?而我们同为上帝的子民,仅仅只是先天或后天的偶然因素使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和自己不在同一个层面而已。是不是在不易察觉的内心深处,我并没有把每个生命都看作是平等的?在自己要改变这个社会的某些不合理、不平等的现象而全力以赴地投身入自己所向往的革命时,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用暴力剥夺了自己实际上并不了解的那一部分人追求自己理想状态的同样权利?当不同的选择和追求发生碰撞和冲突时,不是去追求一个合理的游戏规则,去保证程序上的正义和权利上的平等,却采取了暴力这种只有在缺乏理性的社会里才会使用的最原始,最低级、最本能的方式,而用这种解决方式是不可能有最终的胜利者的。不幸的是当时在自以为有思想时却丧失了理性,这对人对己都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为什么博爱的思想和观念在我的心中远没有上升到自由和平等那样的高度?这是不是在“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对敌人要像残酷无情的严冬”这样的说教中长大的一代人极可悲的局限性?对自由和平等的追求对任何一个生命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但博爱的思想和理念却是很难与生俱来的。它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后才有可能作为一个基本的追求目标提出来,并且它被认识和接受远比接受自由和平等的观念艰难。自由平等是自身的需要,博爱却是在为他人着想。缺失了博爱,对自由的追求最终只能演变成一场血腥的杀戮,古今中外这样的事例太多了,其中也包括戴着各式各样光环的“革命”。“12。5事件”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事例之一?当抽丝剥茧,思想上的认识一步步走到这里时,我那颗一直很自信的灵魂第一次颤栗了。认识这一点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也是艰难的,对一颗不愿沉沦的灵魂来说,最终走到这一步却是必须的。
前几年在三中队我是一个动辄得咎的反改造分子,被打入了另册中的另册,有想法也只能闷在心里,别说做,就连说说也不行。但现在有了变化,从管教股到中队都给了我一定的信任,在犯人中我有足够的威信,已有可能实践自己的某些想法,我在等待着可能的机会,等待把我的思考和认识变为行动的机会。自信这和本来意义上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不抵触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本意应该是创造而不是毁灭。在内心深处,我从来没认为自己是人民的敌人,相反,我始终认定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并且深深地爱着他们,这种爱是发自内心,是无法改变的,我愿意为他们的利益做出任何牺牲。现在无产阶级专政视我为敌人,但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在我眼里我没有敌人。现在我想的和做的,只不过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希望为人民、为这个社会做一点有价值的事情。别人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我都要去做。如果说这是角色错位,那错位的绝对不仅仅是我。
这个机会来得太沉重,这是1983年的夏天。
劳改队里扯皮拉筋的事总是有的,每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已经司空见惯,但这几天的感觉不一样,看似平静的表象下隐隐若若有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在暗暗涌动。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当我留心这平静时,十几年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经历甚至让我嗅到了引信在悄悄燃烧的气味,只不过不清楚这引信的另一端是什么。
反常的行色匆匆,反常的诡谲笑意,反常的嘀嘀咕咕,反常的外队人员进进出出。在我的记忆中好像还没有如此集中地出现过这样多的反常现象,这不像是个别人想闹点鸡鸣狗盗的小麻烦,而是一批人在悄悄酝酿一个大事端,这是要出大麻烦的征兆。究竟会是什么事?跟几个关系很近的朋友谈过,他们虽然都有点感觉,但也不能明确地说出个什么具体的东西出来。
外面的“严打”①如火如荼,死刑的上诉期由十天改为三天,事实上跟取消上诉期的杀无赦没什么区别。枪毙人的布告一批接一批地贴在墙上,上面已看不到十年、十五年的刑期,布告上的一串串姓名几乎全用血色的油墨覆盖着,就像躺在血泊里的一具具躯体,强烈地刺激着每一个从布告前面走过的人的神经。在这样肃杀的气氛里,这监狱里出的事却越来越大,前几天三中队还差点闹出了人命。事前虽有征兆,但谁也没有想到会发展那样严重。真希望我周围的人不要在这个风头上出点什么事,在这个风头上生点事受到的惩罚可能是难以想象的。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事情可能就在眼前,会是什么事呢?我有可能做点什么?
“李乾,启贵和巫刚各号了一帮人约定明天下午在工地里对搞,两边都说这回不死几个人下不了地。”
告诉我这消息的是红炉组的组长方静,他是我一个很知已的难友,为人正直,生产上很有一套。他是属于那一种骨子里正统却生性豪爽、不乏江湖侠义的人,不管你过去是有身份的正人君子还是不入流的下三烂,他都能相处得不错。有人找他帮忙锻打匕首,他感到有点不对头,这消息是从来人的口中套出来的,一听说后连忙来告诉我。
原来我只听说启贵和巫刚在外面时有点“烟子”,但进来后几年来都相安无事,怎么一下子就闹成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局面呢?这消息太及时了,各种反常的现象总算找到了原因,但我一时好像还不能完全相信。
方静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上搞清楚了。
“这次盖印刷大楼从总厂调来个基建队,里面有不少人是巫刚的街坊,其中有几个是三天不闹事就憋得慌的主。分到基建队的有几个是省油的灯?不知怎么几捣咕把巫刚扯皮闹事的欲望捣咕起来了。启贵怎么会输这口气呢?几来几往,最后约定一决高下,要拼个鱼死网破。两边都说要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
“有多少人会卷进去?”
“听那伢的口气恐怕有六、七十人。”
“会有这么多人?!”
“我感到事情有点严重,来找你商量是不是马上给陈队长说一下?”
“最好先不忙说,现在正是‘严打’期间,这样大规模的闹事,不管打起来没有,只要捅上去,肯定会列入‘严打’范围,搞得不好会有人头落地的。再说,三中队林海强的教训还放在那里。”
林海强跟一个跛子扯皮时两个人都动了手,中队把矛盾上交到管教股,管教股来人后是各打五十大板。跛子认为自己吃了亏,咽不下这口气,偷偷从车间带回一把榔头,半夜里爬起来朝林海强的脑袋砸去,林差点一命乌呼。如果不是跛子一口咬死只是想教训林一下,没有要他命的想法,恐怕不是死缓能解决问题的。
“那怎么办?”
“你去把××、××、××几个人找来,我们先商量一下。”
这时大概是下午四点钟。
在等他们来的这段时间,心里突然有点犹豫,这究竟是不是自己该做的事?前几天的一幕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那天晚饭后洗澡时我在澡堂里跟人闲聊了几句,说按照现在“严打”的搞法,这里好多人都要枪毙。第二天指导员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头天在澡堂里说了些什么?原来那个曾给我戴了脚镣的贾干部当时也在澡堂里,不在一个中队的他特地找到我中队的指导员,把我的话掐头去尾,说我在犯人中散布这里要把好多人拉出去枪毙。指导员问清楚了后说,我也不相信你会说出那样明显的错话,但以后说话还是要注意点。这事给我提了一个醒: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能忘乎所以。
这刚过去的一幕让我在这趟尚不知深浅的浑水面前有了一点犹豫。但想到这件事关乎几条性命,以可以承受的惩罚去搏几个年轻人的性命,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应该去做的,几经犹豫后我还是决定要努力一搏,具体的措施在心里也清晰起来。
“方静把情况给你们说了吧?”人一到齐我就问。
“在路上跟我们说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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