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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按理说这个时辰了,内禁官也好守夜的内侍也好,都应该瞧见她了吧?这般不顾自己的跑来,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她到底还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一点顾忌都无?
浮玉倒是不紧张,道,“高公公那头我早就打点好了。再说了,出入宫禁的自由是父亲给我的特许,若是真的传了出去也不好说什么。而且,我也只是来说说话,大师你还身兼少师的头衔呢,我说做学问来的也可以,所以流言蜚语的事情不必担心。”
所以说白了她还是偷摸来的,并且打算被发现了也要理不直气也壮的拿出陛下的特许来当挡箭牌。
可陛下的特许能用到几时?有时候觉得她聪明刁钻,叫他防不胜防;可有时候又太过纯致,总是把别人想得太简单。
“你觉得那些突厥来的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言归正传,又来他这打听点消息。
逃避的心情不是没有的,如果可以,最好谁都别去和亲或者打仗。眼下情形尚且不明朗,都要为自己筹谋几分。就说吧,如果他直截了当地交出自己,做皇帝的女婿,多好,算是大慈大悲地救她于水火,也是了却她的心愿。
可惜,他这样的不开窍,或者是不愿意开窍。到底在坚守什么,真是搞不懂。难不成还在在意上次父亲戏言将她许配给他义子宋洵那事情?名不正言不顺的几句话,也能这样当回事吗?
大概老树开花还只是个愿景。
绛色的幔帐被穿堂的晚风吹得饱满又落下,起起伏伏,开开合合,一点书灯似浮光跃金,在纱帐后头摇曳。不是春宵红帐,却有点风光旖旎。
这帷幔是邬纱所制,轻如蝉翼,飘飘然如弱柳扶风,若隐若现,甚是暧昧。与突厥的贸易单子中,此纱最为首要之物,受西域人的推崇。只是这次大典上使臣王公的到来,除了想要邬纱,还想要什么?
佛子不好说得太过直白,也不便多言,回应道,“自古外臣入朝觐见,多为求和。和,就要有贸易,要开市,茶布瓷珍,皮毛牛羊,互通往来,以谋共利。突厥人也是人,也有百姓,吃饭过日子乃芸芸众生的常态。为了边关稳定,为了两国太平,臣相信此行多为善行,求和为上。”
浮玉惆怅地说希望如此,“岌岌可危。大概是一种错觉,心里头不安定。”说完,她把手放在乌木色的案上,白皙的皮肤被灯光照得如雪腻,道,“整个大明宫里,只有大师才叫我安心。”
她这是叫他握着她的手么?佛子将眼睛从她手上挪开,皱眉道,“不安定?何意啊?”
浮玉长长嗯了声,仰头看向天顶慢慢道,“我记得……好像前朝有位贵主远赴突厥,先后嫁了父兄弟三人……可是没过多久,高祖皇帝就领兵直取长安了。安外却内乱,得不偿失啊。明明是贵主,流落玉门关外,整日黄沙漫漫,真是不易……”
佛子听完她没头没脑地一通谈古论今后,没做声。其实他倒是觉得,越浮玉也挺不易的。
大概是她母亲早逝,当时旧府邸里子嗣又盛,还是豫王的陛下当年忙于军务大事,顾不上那么多,所以她这孩子生得比别人都要瘦小些,金钏玉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看得几乎快要脱落下来。也不知是疏于照顾,还是本身就营养不良,单薄的头发梳成两个犄角,阳光底下还泛着点棕黄。
他当时旁走于院落西侧的绣线菊丛,春风纷飞的时候,花瓣洋洋洒洒有一阵米粉似的皑皑香气。
他那时候还是府邸年轻的幕僚,如往常一样正欲前往豫王的书房谈事,凑巧侧头看一眼,也第一次看见了她。一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摆弄一把九连环,安静又孤零零的坐在竹席上,自己和自己玩得认真。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像个瘦猴似的。大概是因为瘦,所以脑袋显得很大,脸上的一双眼睛也很大,是不成规矩的工笔图。说丑也不是丑……看了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他还想着是不是叫后厨的妈子拿点烤饼接济给她,怪可怜的。要不是后来才知道这是豫王府的小娘子,他真的还以为是哪位奴仆的孩子。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大师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洛阳之变的时候她也就十三四岁吧,正是脆弱的年纪,那么锋利的一支冷箭直接伤了她的肩,血顺着衣服就透了过来,夜里给她换药的时候,她眉头紧皱也不叫声,后来才看见她手心都掐红了。
佛子下意识地怔看过去,那道伤疤还留在她身上,细纱薄透,就算穿几层也能看见皮肤上的痣,何况那一个烙印似的痕迹,他不忍看了,移开视线道,“公主怜惜前朝贵主,实乃心善。陛下是明君,断不会重蹈覆辙的。请公主安心。”
她颓然下来,有点不耐烦,拂袖碰掉了他的书简,道,“安心,安心。你瞧这宫里谁安心,城安康晋两位姐姐先后选定驸马不说,连九兄忽然也要娶宗正之女。大师,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都在躲避什么吗?”
佛子皱了下眉心,然后耐着性子把她扔飞的书简又捡起来放回案几上,沉声道,“臣说过,会保公主无恙的。只要公主听臣的话,不要多生事端,这事情就会过去。难道,你不相信臣?”
浮玉马上说当然相信了,隔着木案探过身子道,“凡事有万一,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你还能怎样?敢冒着大不敬的危险叫陛下收回吗?”她坐了回去,两手把腮帮子一托,玉润的脸像个委屈的小猫,低声道,“我是冲动了。居然朝着少师发火,实在是不敬。可也是心里着实七上八下的,如果真的选定我,我也许就认了,大不了以身安社稷,也算报国。可是,一想到此生都见不到你,我就难过得要死。”
她像个孩子似的无赖,嘴里什么话都敢说。好在这个时辰里守夜的高内侍也已经酣睡如彘,不然明天宫里流言四起。
最后一句叫佛子听得脑子一懵,他可真想上前把她的嘴捂住,可碍于身份,那手只能不争气地按在案几上,压着几分严苛的语气,盯着她道,“公主可不是孩子了。何可言,何能言,何处言,何时言,也该有些分寸。臣年纪大了,不能做公主一辈子的少师,路还是要公主自己走。有些话,休要再提。”
什么休要再提?他可真不知好歹,又有什么资格叫她休要再提。好心好意投给他的木桃木李,没一个扔准砸晕这个人的,她也是有脸面的,温柔可人,娇纵威逼,投其所好,哪个都试过了,哪个都不管用。怕是此人真的没有心吧。
竟以自己年纪大为由说事情,怎么,接下来就要去陛下那一哭二闹三告老了吗?
浮玉隐隐约约含着薄怒,仰首问道,“年纪大还未娶亲,你是断袖吗?喜欢窦楦?”
佛子差点被呛岔气,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立即一口回绝,“谬论。”
浮玉松了口气,继续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嫌我不好看吗?还是真的喜欢着什么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干脆的说讨厌我?”
佛子在烛光下看了她一眼,熹微之下,她微微发火的样子添了几分艳丽,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更显得眉浓目秀,珠圆玉润。她当然是好看的,早不是初见时候的那个瘦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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