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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爷捧着一大碗肉臊面,没羞没臊地央大娘少算了一铜板。若问他怎做得出这等事,他大爷必将钱袋一推,理直气壮道,行走江湖财不可外露,犯不着拿整块大银元买它穷乡僻壤一碗小面——听着还很有道理。
小乌鸦以惨痛的亲身经历为教训,与晏大太子讲道理,此路不通,没人赢得了。
戊申晦,汒山脚下的村落,烧饼似的太阳才爬到山后头。
“爷打京城来吧,您不知呀,这山可邪乎了。您看……”
白衣公子挥挥袖爽快地抛出一枚银元,那架势俨然扔了满满一袋金叶子。车把式喜笑眉开兜进怀里——又是个以为铜臭味可以把鬼活活再熏死一遍的。燕三摇摇头,尾指撩开车帘跳上车。
燕三此行并非游山玩水。
他要去见一个人。
汒山,第二十七代——也许是末代——年仅十二的守墓人。
贰、幼蚕
这就是汒山宋氏守门人?
——瘦棱棱的小身板,竹竿子似的;白花花的一张脸,倒是还有影子,不致被那整天嚷嚷收鬼除妖的牛鼻子方士贴上张符纸。
十二岁大的小子,没玩蹴鞠没斗蝈蝈,肉没吃过几块,清心寡欲不问山下事不杀生,比少林和尚还和尚,十二年怎么熬的?燕三坐上储君这把又冷又硬的臭椅子前,尽其所能满足口腹之欲,收罗奇珍雅物,远近闻名的好享受,就近几年收敛收敛了。他刚认识小乌鸦也吃了一阵子糙巴巴的窝头,只是……大晏虽是强弩之末,这几年没闹出洪旱蝗灾,怎么连个半大孩子都养成这副模样。
燕三颓然拨弄着洗好的果子,挑拣色泽深红饱满丰实的垒一边,两手一拱。
孩子木着脸瞅瞅,似乎不明所以,歪着头,捏了一颗大桃子推给他。
挺像小动物的,不怕生,也不露怯。好像这么个大活人在他跟前瞎晃,和地里的石头没两样,就是多张嘴和他抢吃的了。
……这确是,也当是汒山宋氏守门人。
燕三开始剥皮,指甲一掐,揪着下拉,其严肃程度不亚于将军敌百万雄兵,没沾上多少汁水,啃完桃子,还取了云锦帕从指尖拭到指根,这等娘们兮兮的行止,也就他燕三做出来还不显女气。
既已饱足,燕三再比了比这孩子的身量,快赶上他肩膀了,有点头疼:“光吃瓜果蔬菜不长肉,都长个子了?这怎么行……你待我明日带点鸡鸭鱼羊的补补肉,免得哪天半夜起来被吓得魂魄出窍。”
十二岁的守墓人眨巴眨巴因瘦而显大的眼睛,碰上一看似自来熟的不速之客,这孩子有所防备正常不过。有所防备这措辞算极含蓄委婉,缘这小兄弟压根没和他说过话。
要问这一人自说自话一人不知听未听懂,却氛围甚佳的情状何来,还得回到一日前。
皇家陵寝,本属圣地,为免扰祖宗安歇,历代皆有侍卫把守在外;为君者乃天子,独占山头也正常得很,陵寝修得比皇都气派,一介侯王妃的陪葬便分外可观,燕家这般做法史无前例。
燕三疑心先祖除了防后代荒淫铺张而国败外还有别的意思——市井街坊口传的宋将军与先祖的二三事着实惹人浮想联翩——可拦不住他父皇要捣毁根哪。再说,哪有让个五岁小鬼上山的,怪得没天理。
燕大爷揣着不信上山来,被汒山接二连三让人缓不上气的机关阵法整服帖了。
他狼狈不堪地从冰天雪地破阵而出,就见虚影一晃,一团灰扑扑像猫头鹰一样的东西飞箭般朝他扑过来,近了才看出是个人,要不是及时把信物掏出来,扫帚柄就要往面门招呼。
少年审了遍玉简还给他,一声不吭朝密林走,燕三亦步亦趋,一路上没少逗人开口,无那老气横秋的孩子不吃这套,一个字不施舍。他脸皮再厚,总有限度,挠挠鼻尖不再吱声,见这孩子替他备饭,又得寸进尺地开始捉弄人。
上档次的无赖,多不好意思欺负老实人;燕三这全国第一尊贵的无赖,耍流氓耍得极具特色,遇上不老实的,且挑眉一笑,笑到人心惶惶送上门让他欺负;碰到老实的,偏喜欢把人惹毛了,心情好再顺手捋捋平。
宋澄是如假包换的老实人,年纪小,却比多数成人耐心多。他由燕三不时揉揉头发捏捏脸,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不觉恼怒,反感新奇。前代守门人寡言少语,传授徒弟宋门绝学,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宋澄从晚到早要做的就那么几件事,清理坟冢、守夜、巡山看看有无胆大包天的掘墓贼,有了就打回去,唯一不可下山。这般度日是简单朴实,但单调乏味,燕三的胡侃误打误撞讨了巧。
他这会想的也不复杂,师父临去前交代持玉简者不可怠慢,那这上山的是天家的人,是王爷呢,还是太子呢?山下人会是什么样,与他一般么?
冷不丁脸上一凉。
罪魁祸首抓着他没多少肉的两颊一提,让嘴角吊起来勉强能作个笑容看,上下瞅瞅,咕哝了句什么,像是“长成这样……”,后面的字宋澄未听清。他不知山下人眼里算不算好看,自己不站在河边看不见,故也不甚在乎,就不懂硬要帮他净面的人如何想的。
燕三把他下巴抬高,朝左一带,沾点水重重揩了记:“你师父未告诉你,与人相交不报名姓,顶着张花猫脸给人看,很不礼貌?”
宋澄回想了下读的那些古书,好像是那么回事,点点头。
对方见状笑得灿烂,眉眼一扬艳得都能开出朵桃花来,一转便是流光溢彩、摄人心魄,就是……被盯得心里有点发毛。
燕三唱了老半天独角戏不见回应,肚里早憋了股火,但心知宋小公子较他人不同处就灭完了。加之净面后发现是个讨喜的俊俏娃娃,和老七那张粉雕玉琢但怎么看怎么欠收拾的脸一比顺眼多了,可这头点的……他很不怀好意地掐出一小块颊肉,连带老七那份一起算上又扯了扯:“说——话。说了不当你哑巴。”
宋澄很想反驳说哑巴才不会讲话,可这句没有多少意义。
“宋澄。”他很久没讲话,声音干巴巴的,“宋家,行七。”
燕三先处理了那块沾灰的帕子,漫不经心把玉简往木案那一甩,于他面前坐下,坐姿矜贵而端正,仿佛瞬息置身高堂之上,宋澄心底紧张,虽然缘由并不明朗。
“宋小爷能开口也是一大进步,不愧我牺牲良多啊。”他话中夹着戏谑,戏谑中透着随性,温和到极点又好像有些微冷意滋长,引得宋澄侧目。“礼尚往来,在下燕梓桓,字随之,亲近的都叫我燕三。你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
他盯着这小娃娃看了会,摇摇头又说:“往后,你还是把脸遮了吧。”
燕三很久后才为此举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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